别日(记梦)

长长的队伍从通向天街的坡道里缓缓走出来。铺地的石板厚重凝实,经得起累世风云的变幻,就算是换了他国的兵旅,马蹄和盔甲沉重的步履踏在上面,也不曾震动分毫。

夹道是同样石条垒就的墙壁,坡道缓长却不逼仄,两车的宽度,足够这只兵甲瘆人的战旅行进。但沉默依然压得人透不过气。

他骑马夹行在队伍的中间,身上虽无兵器,却也没有枷锁,给了他亡国皇子的最后一点尊严。两旁的士兵似乎埋头走路,没有人理会他,但他知道这只是外松内紧的架势,若他敢有异动,一定会被人一击杀之。

然而其实今天是肯定要死了。他的目光顺着身侧押己赴刑场的杆杆长戟的尖峰,望向苍穹。阴沉的天空是灰黄色的,鸟雀远远地惊走,风卷着尘土刮过。他心里想着,可惜并不是个好天气啊。

最后不过是如此。江山颓败,家国失守,京城沦陷,皇宫焚灭。宗室均亡后,他领残军辗转苦战至此,已是尽了前朝血脉的最后责任,再也挣扎不过覆国的命运。

他远望向队伍的前端,黑麾乌甲的骁勇战将本是邻国位序靠后的皇子,窥准了时机,率铁血军队纵横征伐,奠此战功,将是新朝太子位的有力争夺者,虽然这意味着踏上另一个残酷的战场。他收回目光,掐断飘忽的思绪,朝代更迭已成定局,至于未来如何,其实都与自己无关了。

队伍终于走出坡道,拐向天街。战事骇人,平民百姓早已逃离,现如今空旷长街上也没有人围观,唯余萧索屋舍蒙在晦色的尘霾之后。

但是到了下一个路口,却忽然有抹亮色闯入视线。是个女子,一人一马立于路口。大红色的艳丽长裙在她身上如此妥帖,因为衬着一张姿容更为殊丽的脸。服色是喜庆的,那张美丽的脸上神色却没有分毫喜悦,平静的苍白下透着隐忍的哀戚。她看向队伍的目光搜寻到他时,便牢牢锁定了,泪水在下一刻仿佛就要涌出,但又咬唇强忍住,却不知这故作坚强之色,更要叫人怜惜伤心。

他从见面起,就深深震惊着。目光两相凝望,千百个念头闪过,又都被现实戳破;一万句话要说,张口却是无声。握缰的手攥得发白,心生疼得像要死去。但其实,确实是要死的啊。钟鸣如哀,尘埃落地,这个事实蓦然点醒了他。于是他终于洒然一笑,忽然无所顾忌地驱马离队,飞奔向前。

刀光如意料般闪过,致命的一击砍在身上时的痛,跟以往受伤的感觉也没什么两样。马嘶鸣倒地,天旋地转间,眷恋的红衣已离得那么近,泣然的娇颜看得清清楚楚,最后躺在地上时,他是欣慰地笑着的。

长街寂寂,兵马无动,一袭红裙跪伏在躺倒的人身边。有那么多的血,带着逐渐冷却的温度,一点点浸透了这一小块土地,像未完成的拥抱,包围着两人。低低的呜咽哀泣之声,伴着鸦鸣,在昏黄的空中消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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